2014年3月28日 星期五

所有新事物,都來自不安的邊緣──我在太陽花學運5天的記錄

【寫在前面】這篇8000字的文章,是我在太陽花學運坐了5天的一份記錄,寫我在這裡看到了什麼,我身邊有哪些人,大家為什麼要來,在這裡發生了什麼,我看到這些事情之後,又想了哪些。文章長,不太有邏輯,充滿了個人偏見,但我還是想寫出來給大家看。

2014年3月27日,學生反黑箱服貿、占領立法院的行動已經進入第十天,我也在青島東路第五天了。我不是每天都來,也沒有在這裡餐風露宿,只是在加班之後來坐個兩小時、或是吃飽飯來這裡聽民主講堂上課,太陽下山之後再回家。

人群衝進行政院、警察暴力驅離的那晚,我就坐在行政院大門口,警察盾牌離我不到一公尺,但是我很孬種也很幸運的、只坐到凌晨一點半,在現場封鎖之前就決定回家,沒有經歷後來的血腥畫面。

今天我還是坐在青島東路上,我一直在思考,是什麼東西這麼吸引我每天過來、在場的這些人們又為什麼要過來?所以決定把這幾天在這裡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,這篇文章可能沒什麼條理、沒什麼邏輯,但我是坐在青島東路的柏油地上(當然,屁股底下墊著紙板)寫這篇文章的,或許這才是最大的意義。

青島東路的抗議現場,我吹著傍晚的風,一邊打開電腦寫這篇文章。
(後半部是回家之後繼續寫的)




這裡都是哪些人?

如果你也有到現場,會知道青島東路鎮江街口有個講台(濟南路那頭也有講台,但我只經過幾次,沒有坐下來聽),人們不停在台上分享自己的想法。抗爭活動一開始,台上多半是遠道而來的人,例如騎車11小時才到台北的高雄人、國外來的朋友等等,還有許多樂團唱歌,給大家加油打氣,氣氛或許還比較像音樂祭、演唱會。

而到了占領活動的第四天,開始有一些大學教授在這邊開課,現場稱為「民主教室」。法律系、社會系、經濟系……老師分別從他們的專長來分析服貿協定,每人講個10~15分鐘,回答台下的問題然後換人上場。我想在這裡聽講的學生,能學到的東西大概比大學課堂多吧!

聽台上的人講話,我一邊看著身邊的人,大部分的人看起來像學生,第三天第四天漸漸也有一些老人,下班時間之後上班族會進來一點。我的第一印象是,坐在這裡的人群,臉孔看起來比街道上的人年輕

我所謂的「年輕」不是生理上的年齡、而是心理的感覺。當然這裡的人以學生為主,有時候我身邊的人看起來很累,額頭頂在膝蓋上休息,但是就算是這樣,他們也有一種想改變什麼、想付出某種行動的感覺,嗯,可能是「未來還值得改變」的感覺吧,心理上一老,就不會再想改變什麼了。這是我對身旁人群的第一印象。


我們為什麼要來?


接下來我開始想,在場的這些人,包括我在內,到底為什麼要來呢?來這邊想做什麼呢?
以我自己來說,我只是想在這裡表達,表達我自己的一種觀點,不論這個觀點對或不對,我只是想表達出來。我並不認為自己在絕對正確的事,也不認為自己代表什麼民意,更不確定這個行動有沒有正當性、合法性,但是我不想管那麼多,只是想站在這裡、坐在這個會被看見的地方,向這個社會表達某種看法。

「會被看見」,沒錯,會被看見也許是個重點。占領行動的前幾天,站在台上說話的人們,許多人是在抒發感想,與其說是有什麼道理,還不如說是抒情。後來幾天,台上才開始有夠多「說理」的教授們。

那麼,坐在這裡的這些人,到底想說什麼呢?我(非常個人意見的)認為,還是一種「生活方式的選擇」,或許可以說是,我們非常想要維護「民主、自由、安全、給大家平等發展機會」的生活方式,也就是我們簡稱「台灣」的生活方式。而我們已經不信任政府願意維持這種生活方式。

撇開黑不黑箱、服不服貿的問題,我從台上人們的激情、台下人們的表情,在現場感覺到的是這樣(當然,只是個人感覺)。我在想,今天願意來到這裡的人,和不願意來到這裡的人,到底差別在哪裡?來到這裡的人,認為我們希望的生活方式有了危險;而不到這裡的人,可能認為這種生活沒有危險,或者是可以接受另一種生活方式。


哪些人會來,哪些人不來?


我發現,支持服貿的人,多半是秉持「經濟理由」,意思是「開放不可避免,開放才是活路,開放才有競爭力,不支持開放的人都是害怕競爭」這種觀點。

而來這裡抗議(不論是反黑箱、還是反服貿)的人,多半都認為這「不只是經濟問題」,說穿了,就是我們不願意放棄民主、自由、安全的生活。你得承認,在台灣罵馬英九是混蛋,你還可以安全活下去;在中國罵共產黨,就要擔心自己的未來(看看許文龍、張惠妹唱國歌、杜汶澤被封殺,就大概可以想像)。還有,我們希望讓大家有公平發展的機會,讓所有人可以付出努力有成果,而不會被資本夠大的人輕易吞併、剝奪掉自己的努力。

到這裡抗議的人,不想回到思想審查的時代、希望讓人努力有成果;而不到這裡的人,或許是覺得未來不至於變成這樣,或許是覺得,活在思想審查的世界沒有關係,反正還有更多錢賺,或許是認為,未來不但不會有思想審查,還會更有錢賺。


秩序、友善的「抗爭」現場


接下來輕鬆談,講一下我看到的現場吧!

每一個來到立法院的人,應該都對這邊的秩序印象深刻。坐在地上,最常遇到的是收垃圾志工,每5分鐘就有人提著垃圾袋來,順便提醒你丟垃圾之餘,也別忘了把四周的垃圾撿起來。醫療通道、安全準備、拉線指揮座位就更不用提,四周的人大概都是親切友善的。我坐在柏油地上不到30秒,身旁不認識的女生馬上拿了個紙板給我當座墊,後來那女生先離開,我也把她的紙板拿給需要的人。

另外就是,坐在這裡你永遠不會餓肚子。烤蕃薯和烤香腸攤堅持只送不賣,我在青島東路的5天,總計被志工問過需不需要礦泉水、烤蕃薯、便當、咖啡、飲料、包子、蛋糕、提拉米蘇、肉粽、杏仁豆腐、香蕉、橘子。幾乎沒人是來這裡占便宜吃到飽,大部分人只有需要的時候才拿。

有人說你們「與其在這裡抗爭,幹嘛不去勇於競爭?」我只想說,如果抗爭的氣氛是友善的,運作規則是互助的,那我還真不想搞什麼你死我活的競爭。你想叫沒競爭力的人都去死,我情願把力氣花在協助大家得到公平的機會。

這裡三不五時就會有人問:「有沒有人能當志工,時間到今天晚上幾點,我們需要幾男幾女?」通常不花太久就有人舉手應徵。讓我不禁想到,如果你在公司上班,有這麼輕易就找到別部門的同事幫忙,那肯定是一家好公司。

在青島東路曬了整個下午的太陽,入夜之後我累了回家,吃飽飯睡了片刻,醒來時已經吹不到馬路上的夜風,我坐在客廳裡繼續寫文章。前面談完輕鬆的部分,接下來我想更認真一點。就從3月24日衝進行政院的事件談起吧。


衝進行政院的那個晚上


學生占據行政院的那個晚上,我加完班來到現場,大概是晚上11點左右。走到忠孝東路行政院外牆,門口已經擠著一排警察,但在角落開了一條路,有許多學生喊著:「裡面很安全,我們需要人進去靜坐」,希望有更多人手支援,不過大部分人都在外面觀望。畢竟行政院的圍牆暗示著大家,如果你進去,就是一種犯罪或暴力。警察和學生一度在外門口推擠,但一有狀況就有人高喊「退後、不要推擠」,整體氣氛有點衝動,但很壓抑。

出發前我在網路上看到,因為衝進行政院的行動引起很多人的關注(各種陰謀論、暴力論都出現),反而讓立法院前的人變少了,希望大家不要再前往行政院,繼續回到立法院,所以我又沿著鎮江街走到立法院看看狀況。接近午夜的時候,人果然比前幾天少,我可以一路走進立法院,又走出來。

這天晚上稍早,我在臉書看到兩個表妹第一波衝進行政院,有點擔心她們的安危,所以在現場繞一圈之後,決定走進行政院內部,至少看看她們兩個的狀況。當時行政院裡面其實有點像觀光區,地上的群眾有三群,分別在北邊的車道口、中間的院子、以及行政院大門口。而二樓也有一些人和攝影機,但我沒空管那些人。

電話不通,撥了好幾次才連絡上表妹們,原來她們在大門口,就坐在警察盾牌前面,於是我加入她們,一起坐在地上。聽著廣播台上的現場狀況轉播,以及來自各地支持群眾的講話,我發現這是自己第一次身在群眾運動的第一線。


興奮、平和、不安與好奇


當時行政院內的人,大致都得到相同的訊息:警察遲早會驅離,群眾千萬不要抵抗,因為警察驅離的時候不會使用暴力,就是把你扛走,而我們就放鬆身體讓他扛,目的是消耗警察的體力,多拖一點時間就是我們的目的。最後如果被帶到警車上,警察多半會載到捷運站放人,而如果被帶到警局也不用驚慌,聯絡律師(有提供24小時免費電話)來處理就好。

人生第一次進入行政院、坐在行政院門口的我,不過是個35歲的普通男性,以寫文章為生。當聽見學生衝進行政院時,雖然我了解這不一定合法、行動帶有暴力性質、甚至可能是被有心人士利用的結果。但我內心同時也非常興奮,感覺這個國家瞬間不一樣了,感覺比我年輕的世代,似乎終於動搖了某些東西(這個感覺我日後才釐清,後面會繼續說明)。我的兩個表妹都在哪裡,我一面佩服她們、一面也擔心她們的安危。

基於上面這些原因,我決定不顧加班的疲憊、不管父母的擔憂,都要走進那個現場,用自己的眼睛看、用自己的耳朵聽、用自己的嘴巴問、用自己身體去感覺,去體驗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,能夠讓我不顧一切、一心想要到現場?或許可以說,坐在行政院門口、警察盾牌前的我,是兼有抗爭者和觀察者的兩種身分。


大家為什麼來?


坐在行政院裡,我發現的第一件事是,身在現場的人能接收到的資訊遠比外面的人少。自從學生7點半衝進行政院,我在臉書可以隨時update訊息,各種新聞、各種謠言八卦滿天飛。但在行政院現場,基本上只能聽著廣播台,手機訊號不佳,得到的資訊遠不如螢幕前的人。

可能因為這樣,剛開始我在那裡沒有體驗到新聞裡的緊張氣氛。午夜之前,行政院裡各式各樣來看熱鬧的人都有,有歐巴桑牽著歐吉桑散步兼拍照的、有陸客趁機混進來大聲嚷嚷「這還真是台灣民主體驗」的、還有人牽著狗的情侶逛進來自拍的。當然也有一些激動派,衝進來就跟警察對罵推擠,也只有這種時候新聞攝影機才會蜂擁上前拍,也難怪看新聞都覺得現場氣氛很緊張。

剛開始比較輕鬆的氣氛裡,我試著和身旁的人講話,雖然我不認識每個人(除了兩個表妹),但我想知道大家是誰,為何而來,來這裡想達成什麼?

我身旁是個連續5天待在立法院的學生志工,一看到有這種顯然來鬧事的人,馬上就提醒我警戒,真有狀況要馬上去隔開他們、別讓衝突升高。而在場的人們也會以噓聲或掌聲「請」走這些製造衝突的人,畢竟大家是來這裡和平抗爭的,我們坐在地上表達一種意見,不需要製造衝突。

我背後是個前5天都待在立法院內(占領國會的學生之一)的女生,她說裡面的空氣很差,訊息很少,電話網路斷斷續續,大部分的時間他們撐得很累。她撐到第五天終於到達極限,和朋友講了十分鐘的電話就崩潰大哭,最後回家洗了個澡,但打起精神之後,又跑回行政院支援。我想,如果我身在一個房間裡面5天都不出來,想說的話沒人聽也沒人理,我大概也會崩潰吧……

我發現在場的人幾乎都是自發抵達的(如同我也是),不是受到誰的煽動,少部分有社運經驗,但大部分都是學生。而大家來這裡的目的,大多是想要支援別人、保護別人。當我問:「這行動是誰發起的?」幾乎沒人知道,但是當我又問:「那你為什麼來?」每個人都跟我說:「因為我的老師在裡面。」「因為我的同學、學長學妹在裡面。」「因為我們要坐在這裡、守住裡面的人。」當然我也是在意表妹的安危,才敢走進這個地方。


暴力鎮壓前提早烙跑的我


時間愈來愈晚,身在大門口的我們,開始陸續聽到廣播台上說北平東路有學生被警察打傷、天津街也發生衝突,而外門口也不時有推擠的聲音,場內的氣氛不再輕鬆。廣播台上也開始宣布各種驅離的可能性。電話訊號時有時無,我和老婆的電話連絡只接通了一次,她告訴我新聞裡的驅離時間一直推移,但是水車、鎮暴部隊似乎已經出動。

我旁邊的旁邊是個40出頭的社運老手,他不時提醒四周的人們,一旦遇到驅離要怎麼保護自身安全,警察會用哪些方法驅離(先舉牌、換上鎮暴人員、之後才會行動等等),而我們又要怎麼和平對應。有他在身邊,我們安心不少

時間慢慢經過,衝突的聲音離我們愈來愈近,從北平東路、天津街、忠孝東路外門,一路進到行政院內部。我們也開始愈坐愈近,大家勾著手,做好被驅離扛走的準備。我心裡想著要是被強力水車灑水、吸到催淚彈,大概也是這輩子僅有的經驗,被抓去警局一定很麻煩等等……

時間是凌晨一點半,加班後的我開始疲倦、盤腿坐的膝蓋開始酸痛,然後我的手機收到一通簡訊,老婆連續打了6通電話給我,我都沒接到,我想起在床前為我擔心的她,然後很孬種的決定離開現場,回家睡覺。

我告訴表妹們注意安全,告別了身旁有點訝異的志工同學。老實說,在那個現場,大家緊緊靠在一起、手勾著手和警察對峙,真的會有一種「我們是共同體」的感覺,要這樣在關鍵時刻抽身走人,應該是需要一點「恥力」的。如果我年輕十歲,大概是做不到的吧!

我深深佩服在場的年輕人們,他們的憤怒與堅定,都超越我的想像。十年來這個社會不斷指責年輕世代,說他們是草莓族、沒競爭力、只配領低薪,這是完全沒道理的事情、社會出的問題比年輕人大多了,但是老人們始終看不見。而今天他們站出來捍衛自己的權利,卻又是如此溫柔堅定(比我這個臨時閃人的老屁股強多了),如果我沒在那個現場,大概不會親身體驗到這些。


緊張、對峙好像隔街就不存在


凌晨一點半,我走路離開行政院,後面的暴力驅離、灑水鎮壓我沒有經歷。但在離開的路上,我體會到這個世界有多荒謬。行政院裡各種緊張的衝突,只隔了一條街就彷彿不存在,在那個結界之外,照樣歌舞昇平。

我走到善導寺捷運站的時候,幾個打扮入時的女生和我擦身而過,正在興奮地討論:「林飛帆好帥,我們去立法院看他!」後來騎車經過新生南路仁愛路口,只看到一排警察倒在騎樓地上休息,手邊擱著齊眉棍,而這時在路旁和我一起等紅綠燈的,是三個騎著YouBike出來夜遊的學生,正在談笑自如……

這個世界如此荒謬,暴力與和平就只有一街之隔。這幾個畫面後來讓我思考了好幾天。

3月25日白天,我又再度來到青島東路。人民民主陣線的老師和學生,在林森南路入口的街頭開起討論會,我聽著學生們回憶昨晚受到的國家權力的暴力對待,好幾個人講到眼淚流下來。濟南路的廣場上,昨晚在行政院內、後來被抓進警局的法文老師也在對大家說他的遭遇。

這些人用自己的身體紮紮實實感受到被「國家權力」施展在身上是什麼感覺。但是網路上也有人說:「你們這些人先使用暴力衝進行政院,被暴力驅離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?」

然後我開始想,所謂的暴力到底是什麼?


所謂的暴力


我心裡當然清楚,衝進行政院是不好的行為,但這卻無法解釋,為什麼我聽到這個消息時,心裡那麼激動,竟然會有一種「看到希望」的爆炸感?而當我身處行政院裡的緊張氣氛、孬種躲過又聽到那些遭警察毆打的血淚經驗之時,卻竟然體會到一種生命力

經過好幾天的沉澱,我在想「暴力與和平」會不會和「死亡與生命」一樣,其實是一體的兩面?甚至其實暴力就是生命的本質?我們不喜歡它出現,但它不會因為我們不喜歡就不出現,暴力是我們每天都必須承受的東西,而只有持續思考如何與它對應的情況下,我們才能得到和平與安全。

暴力與和平說不定是個動態過程,說起來有點複雜,但這是我目前的想法。

天底下最大的暴力,是地震、颱風、火山爆發、海嘯這些大自然的力量。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,我們只有在設法對應大自然的暴力的過程中,得到(暫時的)生命與安全。

國家權力也是很大的暴力,國家名正言順搶走我們的錢繳稅、逼迫我們服役,目的是用來交換我們生活的安全與秩序,我們締結了一個契約,願意在這個條件下,屈服於國家權力。我們在與國家權利對應的狀況下,獲得(暫時的)安全與和平。

違反法律(安全秩序規則)的行為,理所當然是暴力,有人衝進行政院,就像有人衝進我家,警察毆打和平抗議的群眾,大卡車在路上惡意逼車,體格高大壯碩的人用拳頭欺負矮小的人,都是暴力行為。但我們每天都在和暴力對應的過程中,求取(暫時的)和平與安全。

暴力不會因為我們不喜歡就不出現,面對暴力的時候,我們到底能做什麼、該做什麼?或許才是求取和平與安全的動力。

我知道有人會問我:「你知道有人衝進行政院,覺得很興奮,難道有人衝進你家,你也很興奮嗎?」

當然不是。

但我就是隱隱約約覺得,這一次破壞體制、破壞規則的行動,會攪動這個沉悶已久的社會,用這種令人不舒服的干擾、不安的危險,讓我們思考未來應該如何不一樣。


反脆弱,或者說傷害之後的成長


也許用例子來說明會更清楚。

我們都知道,談戀愛的過程中不免會傷害別人,以及被別人傷害,但如果沒經過這些傷痛,我們就不可能學會如何去愛。愛與傷害,是一體兩面。

格鬥選手在學會打人之前,要先學會被打,能跨越被打倒的選手才會變得更強。讓肌肉酸痛的活動,反而會讓肌肉成長,忍受酸痛,才會讓肌肉變得更大。在實驗過程中承受錯誤、多多嘗試,反而更快達到正確的結果。

塔雷伯用《反脆弱》(anti-fragile)來描述這個現象,也就是說,承受某種程度的傷害、耗損,對整體來說是有好處的。

一個不允許暴力出現的「和諧」社會,其實才是允許最大暴力始終存在的社會。

我是這麼認為的。

這當然不是說,我歡迎歹徒闖進我家,把所有東西都砸爛搶光。但是如果我能在歹徒闖入後繼續活下來,損失沒有太大,或許我可以學到更多經驗,未來活得更好。我們對於破壞有一定的承受範圍,超過那個範圍當然是不好的,但如果破壞程度可以控制,那或許少部分的破壞,對生命整體來說是好事。

我認為,以行政院的幾片破窗戶、幾個被偷吃的太陽餅(或許還包括那些不幸在暴力衝突下受到傷害的學生與警察們),以這樣的代價做為條件,換取整個年輕世代的成長、整個社會對服貿議題,甚至是對台灣的未來產生更多想法,應該是可以接受的吧!


壞孩子到底破壞了什麼?


我不懂法律、不懂程序正義,只是感覺所有新事物都來自不安與危險的邊緣,活在溫室裡、活在沒有變化、沒有干擾的所在,就沒有成長與創新,只剩下安全與無趣。或許這就是為什麼,那個凌晨我從行政院出來之後,我感受到一股生命力,之後連續好幾天到抗爭現場報到的原因。

一個學校的校風,從來不是由考試滿分的優等生來決定,而是由學校如何對待那些被記過的留級生、上課愛化妝的壞女孩來決定的。校規的意義在於它能夠承受多少衝撞,而不是能夠鎮壓多少異議、維持多完美的秩序。

我坐在青島東路的柏油路上,看著年輕的面孔,看著天空慢慢變暗,感覺到這個社會終於動了起來。我們已經沉悶太久,累積了太多的壓力需要釋放,而我必須坐在那個釋放壓力的出口,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,未來會有哪些改變。這些想法讓我興奮不已,無法壓抑。

我的兩個表妹很幸運的沒有受傷,沒有被警察毆打,但她們的同學、學長與學妹很多受了傷。這種痛苦發生在他們身上(回憶起來會忍不住掉眼淚的痛苦),讓我對自己隔岸觀火的興奮感到心虛、不負責任。但是我又更好奇、更想知道,他們在經歷這樣的痛苦、社會在經歷這樣的破壞之後,未來會有哪些不同?

或許這是我只能身為一個記錄者,不配當一個抗爭者的原因吧。


所謂的理解,以及不理解


囉囉唆唆寫了7000多字,寫出來的感覺比較像是自我治療。但在最後,我還有一些話想說。

彼得.杜拉克在《企業的概念》裡面寫到:「政治分析的首要規則就是,無論表面多麼不理性,強烈的共同信念必然有其理性基礎。經常,所有重要問題都會有含糊、說不清楚但應該很有道理的答案。因此,在政治上,發掘出人們普遍信念的背後原因,是很重要的。」

我坐在青島東路上繼續思考,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在這裡表達他們的意見,卻也有那麼多人不能理解

而那麼多不能理解的人,其實也跟我有同樣的心情,為什麼我們每天平和的生活,要被你們這些抗爭的群眾破壞?

因為種種的不理解,終於出現了暴力行為這樣的宣洩口,但在暴力發生之後,要如何促成更多人的理解與和解,說不定才是最困難的事情,關於這一點,我還在想,我還沒有答案,找到答案還更困難,但我會持續想。

但是我知道,繼續活在和過去每天一樣的日子裡,我大概想不出答案的,所以我應該會繼續到青島東路,坐在柏油地上,看著天空、看著四周的人群,繼續想答案。




6 則留言:

  1. 我認為這其實是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在對峙,所以誰也不能說服誰。中國價值觀 VS 西方價值觀,精確的要怎麼說我不知道,但我認為大概是這樣的。反服貿的人認為另一邊不能以道理說服,但他們沒想到,另一邊的人,腦袋根本不是正常運作,怎麼可能聽得懂?倒過來也是一樣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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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『換了位置換了腦袋』,以前覺得這句話相當可惡卑劣,但現在36歲,家庭、職場都換了角色,卻開始覺得這句話卻是一個生活的現實。我相信林飛帆如果當了總統,他也能體認這件事。以中國問題為例,什麼叫做『不能維持現狀,統獨必須選一路線』,如果對台灣軍備、軍人體能、戰鬥意志,中國的軍力,美、日的態度有所瞭解,會有第二種選項嗎?拖延時間、營造未來有條件、有機會談一中的形象已經是目前最好的解決方案了。別再把台灣帶入恐懼的總和。中國早有民主的聲音,屌絲文化逐漸蔓延。這20年一直都是團派壓過太子黨,但如果台灣又創造問題,太子黨一定開香檳了。我有朋友一直憤恨不平,台灣自己的前途為何要制肘於中國,台灣前途自己決定,我也只能嘆氣,我又沒像你有雙重國籍,打仗我要入伍,你卻飛走,你還是加入海軍陸戰隊,再來談台獨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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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台灣獨立,自然是件好事,台灣的政經地位取決於自身競爭力,而不是北京所規劃的一線城市。但這個美好的未來可能發生在中國已是民主社會,已非民族國家,尊重地區自決。也或許台灣那時又覺得跟這樣的國家一國也非壞事。
    總之,除非那時的中國和現今完全不同,脫胎換骨,不然沒人想跟他統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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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這篇文章在清一色喧囂的擁護文章中顯得非常特別,我真心覺得版主的邏輯跟思考清晰在你的文字中表現出來,當然不只指這篇,不過你的想法讓我對這件事的看法有了更廣面的拓展,用一種身歷其境地旁觀者的角度去思考。雖然我始終沒有改變我的立場,但我想我只從片面而膚淺的角度去看待這件事,值得我再細細思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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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謝謝你的留言。一年多前寫的內容,我原本已經忘得差不多了,因為你的回音讓我重新看了這篇文章,許多記憶被挖出來,也思考了很多事。這樣的文章現在的我也寫不出來了,那是要身在現場,用身體去感受才有辦法讓筆移動的東西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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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5. 其實太陽花學運一開始,就知道會失敗。因為沒有"金錢的力量"
    工作很累,但有收入,所以一直下去。
    國民黨再怎麼被罵,只要有稅收,就可以一直下去。
    學生,沒有錢是不能在立法院活一年十年的,只是看如何出場。

    我們的教育一直把我們教成狗,成了狗之後是不太可能變成人的。
    學生進立法院是"理",維持立法院的是"錢"。
    如果分不清"理"和"錢",就不知道人在想什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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