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手服概論：(7.5)日本AV簡史──脫下制服篇

水手服概論系列又回來了，相信大家一定都很期待吧（？）

嗯哼，有鑑於上一篇「(7.25)日本AV簡史──穿上制服篇」寫得太生硬導致沒人喜歡（哭哭），這篇續集決定來個比較有趣的開頭。

對6年級後段班的大叔我來說，青春期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性啟蒙事件，就是1992年宮澤理惠全裸寫真集所造成的大轟動。所有的六年級生（與早熟一點的七年級生）一定都無法忘懷當時的衝擊──

「當紅少女偶像竟然會全裸給人看？日本社會真是……」（嘴巴上說不要）
「什麼你有一本？還不快借我看！！！」（身體倒是挺誠實的）

宮澤理惠全裸寫真集《Santa Fe》，篠山紀信攝影。這是1990年代阿宅界的重要事件。

我開始讀高中的1994年，班上出現這本寫真集的時候，可是會引起暴動的！同學們是連課都不上，圍在一起看，老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（因為老師辦公室也有一本在傳閱），而且就連女生班也都提出「好奇想看」的要求。

當時如果你手頭上有一本《Santa Fe》，簡直跟現在身配iPhone 5S加iPad mini還提著一台Macbook Air，附帶手拿一杯星巴克咖啡一樣潮啊……女生都會主動找你搭訕了。

這本寫真集最後以155萬本的銷售量，創下日本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紀錄。原因：

其之一，當時的宮澤理惠是日本一線偶像，並非那種人氣不上不下的女星，想要以脫來搏版面（她和觀月亞里沙、牧賴理穗合稱「3M美少女」，吼，還記得這件事的人都是大叔）。

其之二，拍攝時宮澤理惠只有17歲10個月，出版時滿18歲（青春的肉體啊），而且由知名的女體攝影大師篠山紀信掌鏡。

其之三，所謂全裸是真的露點、露毛全都露，不是那種「全裸演出、三點不露」的半調子全裸。

以2013年的台灣來說，大概只有第一美女林志玲突然宣布要全裸可以比較吧（以郭采潔的當紅程度好像還比不上，或許2005年的時尚教主蔡依林還可以）。

此外，《Santa Fe》讓台灣社會從此開始多了一個「寫真」的外來語，而且直到現在都還把「寫真集」這個原本中性的名詞當成「有情色意味的攝影集」。露毛寫真（ヘアヌード）這個名詞也開始廣為人知……

徐若瑄女神的《天使心》，讓無數90年代的少男們展現總是濕的情懷……

有沒有必要一直用這麼90年代fu的圖啦！！
好了，老人的講古完畢，這篇文章的重點是要談──

宮澤理惠不但開啟了許多女星「裸露以求轉型」的行動標準（我們也才有徐若瑄的《天使心》可以看），更影響了社會上的一般少女們「想為年輕留下紀念」的心情。

或者，我們可以牽涉到更廣泛的──為什麼AV女優長得那麼漂亮卻要去拍AV？為什麼那麼年輕卻要去援助交際（或者包養、包包換鮑鮑之類的）？

如果不是為了錢（當然有人是，但如果不是），那到底還為了什麼？

而我們這些躲在螢幕後看AV、忙著找自拍流出影片、感謝大大無私分享的宅男們，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在看？

除了爽之外（當然很爽，但還有其他），到底還帶著怎樣的情緒在看這些「墮落女神」呢？





「水手服概論」是我想解答自己內心的疑惑──究竟我受到哪些日本文化的侵略，導致今天成長成這樣的一個（身心健全的）變態？因此從探討日本次文化的書籍來研究，應該是不錯的方法。

接下來我引用的解釋，許多出自《次文化神話解體》（サブカルチャー神話解体，宮台真司、石原英樹、大塚明子著。1993年11月出版，2007年增補）這本書，內容當然是基於日本當時的社會文化，對台灣來說一定會有不能符合的地方，限於我自己的能力不足，目前也只能先接受了。

好長一段開頭……趕快進入正題吧！


之所以寫AV的歷史，是因為AV的發展和同時代的「性的傳播溝通符碼」是同步演進的。我們曾在〈水手服概論(6.5)：制服為何會與情色連結〉中提到，日本在80年代進入了一場色情產業大爆炸，造成性愛在社會上變得日常化、普及化。

1984年日本從動漫產業延燒出一陣蘿莉控風潮，同時間AV產業由「美少女路線」開始大行其道，童顏但色氣滿載的女生在業界暴紅，軟調的輕色情AV勝過重口味的硬蕊風格，同時創造出了AV女優這個名詞（詳見上一集講到的：宇宙少女）。

不過，到了80年代下半期，AV產業則轉向出現了一股轉向：由美少女路線轉往「淫亂路線」，AV業界又從軟調（甚至連插入都沒有）轉往硬蕊發展：SM、異物插入、潮吹、肛交等各種戰況激烈的AV，讓「過激的精神斷線女」從清純美少女手中取回了AV產業的主導權。其中以黑木香、豐丸等女優為代表。

黑木香，日本第一個高學歷AV女優。她也以不剃腋毛著名，因為想展現出最原本的自己。

1986年，黑木香以《喜歡SM》（SMっぽいのすき）出道。當年的日本AV業界還是以欠債而被逼下海的女生居多，可不像21世紀的今天，每年有6000個女優投入AV市場，有很多是為了賺錢。由於黑木香當時還是國立橫濱大學3年級的學生（主修義大利藝術），因此讓許多人開始探討「高學歷AV女優」的現象。

《次文化神話解體》書中，把黑木香稱為是：「日本社會將『性的溝通』和『自我意識的危機』結合起來的重要先驅」。與其說她是為了錢，不如說是以「改造自我」為目的投入AV業界的。

黑木香是「出身好人家的大小姐」，無論談話或舉止都是上流社會的模樣。「黑木香」並非她的本名而是藝名，取自她中學時代教導聖經時間課程的老師的名字，當年她和這位老師極度對立，用這個名字拍AV，無疑是對偽善的老師、家長所做出的反擊。

15歲的時候，黑木香最好的朋友自殺了。雖然黑木香認為獨留在世上的自己很不應該，然而也沒有辦法就這樣離開世間。在她掙扎著存活與否的過程中，發現唯一不變的，竟然是自己喜歡色情的身體。對於如此背叛道德的想法，她非常驚訝，因此一面沉潛於信仰、一面投入藝術的領域來封閉自己的肉體。

然而從小家中就擺設著法國畫家Gustave Courbet（寫實主義大師）、Jean Ingres（以鄂圖曼帝國後宮女奴等「東方風情」裸女繪畫著稱）的裸體畫，受其強烈吸引的黑木香，在成長過程中只顧著把這種好奇心覆蓋、隱藏起來，直到後來投入AV拍攝現場時，才感到真正的狂喜。黑木香說，或許投身AV界是她對自己悖德行為的一種贖罪也說不定。

「直到內心都變得赤裸！」是AV名導──代代木忠的名言。

一代AV名導演代代木忠表示，1980年代後期，來自學習院、白百合、聖心等名校的大小姐投入AV的人數慢慢增加。這些好人家的女子，是因為厭惡過去「靠說謊來生存」的自己──一味討好別人、拚命扮演良家婦女的角色、忘記了自己的本性，因此才產生想要完全解脫、告別過去的念頭。

這些希望「從自我欺瞞中回復」「改造自己」「重新發現自我」的AV女優們，可以說都是黑木香的後繼者。例如豐丸就曾說：「看到黑木香的AV，產生了『也想挑戰那樣的事』的念頭。」

這些學歷高、家世好的大小姐，從小對自己的認知都是「優秀的考試戰士」，一般世間當然也是這樣看待她們。那個「思考成熟、行為慎重的自己」可以顯露出來，然而「身為女性的自己」這一面，卻只能偷偷摸摸地知道，無法展現、也無法被外界理解。

這種個人意識的分裂危機，累積到極點之後終於崩潰爆發，最後有一部分的人在AV產業著地。與其說她們是為了金錢動機、展現美麗或留下青春的紀錄，不如說她們更希望「藉由性愛來統合分裂的自己」。

附帶一提，80年代末～90年代初期，日本甚至有「專門搭訕高學歷女」進行詐騙的男人，可見得當時這類型的女性有一定的數量（其實今天也有許多外國人專門從網路上詐騙這些高學歷熟女，比方之前「CIA局長」騙倒女博士的事件）。

1989年4月14日的《an.an》雜誌，
「性愛讓妳更漂亮」的封面主題，象徵了日本女性對性愛觀感的轉變。

當然，做為AV產業的映射對象，80年代後期的日本社會也出現了一股「裸體解放」的風潮。1989年4月，主要讀者是20多歲年輕女性的《an.an》雜誌，製作了「性愛讓妳更漂亮」（セックスで、きれいなる）的封面專題，開始測試女性對於性愛意識的轉變。

隨著1992年「宮澤理惠寫真集」的新聞爆炸性（終於連回文章開頭了！），《an.an》又在1992年10月2日刊出「美麗的裸體」（きれいな裸）封面專題，這次竟然號召了1600位以上的素人讀者來報名，選出其中的19位，由篠山紀信為她們拍攝裸照，刊登在雜誌上。同月份的《SPA!》雜誌也推出「展現裸體的女人的內心」（裸をみせる女のココロ）為專題。

一時之間，由宮澤理惠引爆的「讀者裸體」風潮，開啟了一連串「是藝術還是猥褻」的討論。不過，真正值得探討的，其實無關「讀者裸照到底是不是藝術」這個問題。

從1600位應徵《an.an》裸體模特兒的讀者，最後選出16位，而其中9個人在雜誌的「Before／After：拍攝前的動機／拍攝後的感想」這樣寫道──

Before（動機）：
◎得知公開募集讀者模特兒時，感覺這是為了我而設計的企畫。
◎和至今的工作都不同，這是能發揮我的個性的工作不是嗎？
◎和自信有關，我應該也能變得愈來愈漂亮吧？
◎把它當成一生一次的試煉也好，有了這樣的覺悟而決定參加。
◎過去總是遇事就退縮的個性，希望改變這一點，把它當成未來願意嘗試新事物的契機。

After（感想）：
◎接受化妝非常感動，拍攝時腦袋裡完全一片空白。
◎開始拍攝之後，感覺自己超越了人生至今的框架與極限。
◎很不可思議，自己能有這樣的改變。
◎感覺自己像是從魔法箱中跑出來了一樣，是非常貴重的體驗。

1992年10月2日的《an.an》雜誌，
從1600位報名讀者中選出16位裸照特集，象徵日本社會中情色溝通符碼的轉變。

暢銷小說家、《an.an》雜誌專欄作家林真理子，當時在雜誌中說到：「向裸體挑戰是了不起的事，在這份帥勁之前，沒做過的人什麼都無法開口。」

從她們的動機和感想可以知道，與其說這1600位女性讀者是為了對外顯示出「比別人更漂亮的自己」，不如說她們更想彰顯的是「比別人更早破殼而出的自己」「比別人更努力進步的自己」。

雖然社會上總說「因為宮澤理惠的影響，女生開始想『留下青春紀念』而去拍裸照」，但這種思考短路的快速歸因，並沒有考慮到這些女性「想要超越舊框架，成為全新的自己」的動機。

宮澤理惠驚天動地的寫真集，的確讓裸露的門檻降低了，不過「讀者裸體」背後所隱含的社會脈絡，其實應該是「自我意識的危機」與「性的溝通符碼」互相結合、糾纏在一起的現象。而身為史上第一個高學歷AV女優的黑木香，正是這場社會騷動的先驅者。

──用裸體、用性愛從自我欺瞞中回復，找回全新的自我。

《柏拉圖式動物：性愛的新快感基準》，1992年代代木忠的作品，幻冬舍出版。
將日本社會從高潮障礙中解放出來。

1992年9月，代代木忠的《柏拉圖式動物：性愛的新快感基準》（Platonic Animal）可說是「藉由性愛來發現自我」風潮中的教科書。

日本從80年代到90年代初，開啟了極速成長的泡沫經濟，然而在「集體拚經濟」的過程中，社會上的男男女女卻面臨了高潮障礙的問題。代代木忠經手上百部實地紀錄的AV之後，觀察到許多參與拍攝的人，其實連「怎樣才能讓自己高潮」都沒有把握。

阻止我們從性愛中獲得高潮的，通常是日常生活中完全隱藏著的自我防衛意識。如果不能脫離自我防衛、進入忘我狀態的話，高潮是不會到來的。

80年代的日本社會，很流行各種「手冊」──工作守則、升遷手冊、約會穿搭手冊、周末遊玩手冊、交涉溝通手冊，連性愛都有標準手冊。在當時的標準中，認為性愛是「給對方高潮」的手段。

然而，此時的男性意識到自己能給對方高潮的機會其實很偶然，即使按照手冊也無法達到100%，因此產生了心理障礙；另一方面，女性則認為「對方都這麼努力了我卻無法……」而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對方所渴望的人，也啟動了自我防衛的機制。最後，這種「手冊性愛」造成許多人出現高潮障礙的困擾。

代代木忠的《柏拉圖式動物》，則是以「放棄性愛手冊的手冊」這種矛盾的概念，讓讀者藉由遮住眼睛、dirty word、輕度SM、甚至催眠誘導（當然是他在AV拍攝現場歸納出的技巧），來脫離高潮障礙。

在代代木忠的世界裡，性愛可說是一種求道、修道的方式。

在代代木忠的眼裡，性愛可以類比為宗教，是一種求道、修道的方式。他鼓勵的這些技巧、方法，基本上是將性愛由「從他人之處獲得高潮」轉變為重視「自己身體所產生的高潮」，也就是將意識從「關注他人」轉為「關注自己」。

《柏拉圖式動物》的轟動，象徵了當時社會的「性的溝通」的大轉變：
過去大家討論的是性行為──做不做？應不應該做？
現在卻開始討論性體驗──做不做不是問題，是否能夠享受才是新議題。

當「性」結合了「自我意識的危機」，性愛也變成了自我改造的方法之一，我們開始更關注那個「能夠享受的自己」，而遮斷了他人的視線。當然這並非代代木忠的原意，不過卻引起這樣的社會趨勢。

這種「過度的自我關注」加上「對他人視線的鈍感」，又再度回到AV產業中。

90年代初期，許多AV星探搭訕女生的方式從「會變得很有錢喔！」變成「說不定會讓你有所改變喔！」加上當時黑木香、朝岡實嶺等AV女優成為媒體關注的人物，某些女性開始被「或許能成為跟現在不同的自己」這種幻想所引誘，投入了AV產業。

不過真的演出AV之後，無論是與家人、朋友、戀人的關係都會變得異常嚴峻，對於「自己到底生存在社會中的哪個位置，和其他人是什麼關係」的問題反而更被凸顯，除了更加忽略他人的眼光之外，也很難解決這樣的矛盾。

我們只是待在絕對安全的地方，把AV女優當成虛擬角色一樣，來發洩情緒而已。

黑木香曾說：「雖然我把AV拍攝現場當成戰場，但恐怕大家是用『你竟然可以墮落到這個程度』的想法在看我的吧。」

至於躲在螢幕後面享用AV的男性，幾乎不關心AV女優墮落的原因，也不在乎她們到底是想自我改造、還是想要錢，我們只是在極度安全的地方，把她們當成虛擬角色來發洩情緒而已。

無論這些AV女優有沒有能回去的生存場所，無論她們是以什麼樣的覺悟來工作，之後會變得怎麼樣，都跟我們無關。我們保持這種不用處理複雜的社會關係，只是單純觀看享受，來從事這種安全又無害的行為。

過剩關注自我、不在乎他人眼光的「女神」，和待在安全無害角落的「宅男」，恰巧在這裡結合了起來。

1989年日本發生了殘忍至極的「女子高生水泥埋屍事件」，
對於水手服成為情色象徵這件事，展開了一連串的社會批判與檢討。

在過去集體化的社會中，人人都被賦予鮮明的任務。成年男子就是企業戰士（愈努力工作賺愈多錢愈好）、成年女子就是賢妻良母（把家顧好把小孩帶好就是成功）、未成年的男女都是考試機器（把書念好以後就會很好）。

社會上的男男女女，就像穿著制服那樣，扮演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，只要照著社會規範做，就有美好的未來，可以提升自己在人際之間的位置。

然而隨著社會的變遷，我們開始學會關注自己，愈來愈多人對這種「制服模式」產生懷疑，開始想要打破自我欺瞞，挑戰跟別人不一樣的自己。一代AV女優黑木香，可以說是以性愛做為自我改造的手段，「脫下制服」投入AV產業的第一人。

然而當我們只剩下自我關注、完全放棄他人眼光，不再與任何人互動時，世界也會變得非常可怕。

1989年，日本發生了集體性侵、監禁虐殺的「女子高生水泥埋屍事件」，以及殘殺幼女的「宮崎勤事件」；1991年則有國中男生在便利商店偷竊色情電玩的「沙織事件」。最後造成了對情色產業、動漫、電玩產業的大掃蕩，一時之間「水手服」「少女」這些字眼被禁止出現。

情色可以是我們自我突破的手段、與他人互動的溝通方式，但也可以成為暴力與犯罪的來源。也許只有當我們能在「自己的意識」與「他人的眼光」中取得平衡，能和別人互動相處而不自我封閉起來──也就是在「穿上制服」與「脫下制服」之間找到自己的時候，才能產生好的情色，而排拒掉壞的情色吧。